本帖最后由 HardcoreWeeb 于 2022-6-2 11:16 编辑
…… “Level 25”里升腾的烟雾和酒精的味道逐渐从我逐渐恢复清醒的意识里消散干净,就像拨开玻璃板上因为低温结成的霜气一般,我将手举过头顶,阳光透过指缝落下,洒在我的眼睑和面颊上,让我不自觉地打了个喷嚏。这种对阳光过敏般的神经反射究竟算不算某种遗传缺陷和神经性疾病,就连大崩塌后的两百年间也没有人能下定论。一阵陌生的笑声和叫喊闪过了我的耳边,让我一个打挺坐了起来,赶忙找起了似乎被我压在身下的速子终端,还好,脆弱的屏幕没有被我身上的某个硬质零件磕碰出裂痕。正当我寻找着那阵奇怪人声的来源时,一张稚气的脸庞出现在了我视线的边缘——那是一张孩子的脸。几个被晒得黝黑,像是沙漠蚱蜢般敏捷的当地孩子们扒上了我安身的车斗,还有几个正在后面跑跳着追车。我在太空里呆的太久,都快想不起来自己到底有多长时间没看到过小孩子了——也难怪,在这个人类的前景一片晦暗的时代,又有几个人会愿意在满是宇宙射线,电离气体和重金属油污的空间站上哺育后代呢?
我按动全息记录仪的快门,将这一难得的瞬间保存了下来,这些孩子们口中的方言就和神经植入物的技术手册一样晦涩难懂,但他们只是好奇地打量着我,有两个胆大的男孩站到了我的两边,他们坐在车斗围栏上的熟练姿势让人光是看着就心惊肉跳,但他们只是咧着嘴说笑着,露出一副饱经真正食物磨损的泛黄牙齿。车速很快就慢了下来,在路过了几幢点缀着花木和藤曼,由模块化建材和木板交织建成的民居后,我和车上的化肥袋都因为刹车的惯性往前倾身了少许。孩子们一拥而上,把我当作什么珍稀动物般围在中间,在我身旁那两个稍微年长些的男孩甚至抱起了我的行李,像一阵风般消失的无影无踪。我不由得伸手叫出了声,但在我还没来得及回过神来时,一个穿着黑色法衣的教士就从一栋高大建筑的阴影中冒了出来,有力而坚实地握住了我伸出来的手。
“欢迎来到新芬村!愿卢德赐福此次会面,我的姐妹——”这个一头灰色短发聊胜于无,肤色比那些孩子们还更加深些的牧师像是在确认某样东西般,晃了晃我的手后便松开了,他左手握着脖子上的一串念珠,右手朝上摊开着,活像一个正在传道的云游修士,“不用担心你的行李,那些孩子会把它们搬到你在这里下榻的地方的——啊,鄙人还没自我介绍过呢,这可真是……我是神父兰伯特,负责司掌此地的教会,敢问小姐尊姓大名?”
神父的明知故问让我有些不那么自在,按理说,在申请教会签发的采访许可时,本地的宗教人员就应该得知了我全部的信息——至少是写在证件和文件里的那些,但为了采访的顺利进行,我还是宁愿把这当成一次无心的健忘,而不是某种试探。
“安·罗宾森,来自联盟世界菲肯希尔德,《国王号角报》编外记者,也愿卢德他老人家赐福于你,神父。”我掏出了硬质塑料的证件,上面镌刻着联盟的全息徽记。一旁路过的村民们半是好奇,半是小心地打量着我那身半吊子的太空佬装束。我只希望这些有些紧身的内衬没有把我的身体线条衬托得太纤毫毕露,毕竟宗教保守和女性衣着从来就不太能走到一块儿去。不过话说回来,在这些教会官方辖下的地盘,女性的衣着标准也没有和大部分核心世界有多少区别,我虽然对罩袍和蒙脸巾不太热衷,但也没有“个性解放”到能面不改色地穿着那些文明世界里新锐的透明三点式时尚在街上放飞自我。
“啊,我就知道在哪儿好像听过这个名字——好像是骑士团的官方通报。”神父有些歉意地摆了摆手,“你知道的,在这些地方,消息有时传的很慢。”
“您的环网英语说的很不错啊,神父,几乎听不出来多少口音。”我说到,半是出自恭维,半是发自内心的实话。
“言过其实,言过其实,我以前的确当过一段时间的传教士,在联盟世界之间传播卢德的福音——”神父顿了顿,似乎在犹豫着什么,“——当然,并不是所有亟待拯救的灵魂和迷途的羔羊在一开始都欢迎我的到来。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我成为了一艘重型巡洋舰上的随舰牧师……啊,还让你站在外面,真是吾等的失察,快请进屋内,我们就能稍作歇息,顺便……讨论一下你此行的目的。”
兰伯特神父寒暄着,引领我踏进了眼前的门扉。这幢教堂砖木结构的建筑手法,古老到能够追溯到旧地时期,白色的灰墙倒是打理得很是妥当,小幅的彩绘玻璃给这干净到有些呆板的尖顶教堂带来了少许亮色,而塔楼顶上的大钟很显然是某种相当古老的报时手段。即使星区里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银河救赎教会对科技的保守态度,但根据我来到这里后还没有见到过一人手捧任何类型的数据终端来看,也不由得担心起这群现代的卢德主义者是否有些太过火了。在路过了满是木制长凳的主厅后,我们路过了忏悔室,来到了一间相当朴素的会客厅。
即使在我长大的萨丁星上,盐矿工人们常常会把卢德和造物主的名号挂在嘴上,也并不代表他们真的就能被归为教会的信徒。在这个大多数人都只是尽力让自己看到第二天的日出,尽其所能生活下去的时代,宗教的意义往往就像咖啡里的合成蔗糖,有人喜欢,有人不喜欢,在营养价值上起不了什么作用,但往杯子里放上一两块总是无伤大雅——好吧,除了那些左径疯子之外。矿工们在沙地上建起的简陋教会,大多数时候也只是用作工会联谊和偶尔庆祝聚会的社区中心罢了。但唯有一件事让我记忆犹新,那就是教会的这些卢德分子,总是喜欢以茶待人接客——星区里有的历史学家认为,这种传统来自某些古老而不恰当的,对旧地文化的挪用,代表着教会在试图“回归旧人类传统”上的某种尝试,就和那些混杂着三教九流旧地亚伯拉罕信仰体系的卢德圣经一样。某些古怪而脾气死硬的旧地文化学者将其批评为“了无新意的宗教过家家,对历史的拙劣模仿,文化上的奇美拉,撑死了不过是个大崩塌前的地方性邪教”。但不可否认的是,教会似乎真的填补了许多大崩塌之后星区里民间自组织上的空白——教会组织在大崩塌发生后不久进行的许多改组和信徒们在灾难发生时产生的凝聚力和公民互助,被广泛认为是许多独立空间站和采矿殖民地公民社会的雏形——当然,大多数终究只是杯水车薪,几乎所有的外环殖民地最终都走向了崩溃的结局,而许多组织逐渐褪去宗教色彩,有些殖民地更是退化为了某种政教合一的独裁政体也是事实。
正当我沉浸在大学时代的宏观文化批判之中时,一股绿茶的香味将我拉回了现实。神父手中那套手绘花纹的真瓷茶具在许多核心世界上都能卖出不错的价钱,但在教会的星球上,最不稀缺的就是源于自然的有机材料。神父那满是老茧的粗壮双手小心翼翼地捏起和其身板不怎么相称的精致茶杯的样子,令我有些忍俊不禁,不由得按动全息记录仪,将这瞬间和茶壶中倒出的水流一起,定格在了硅晶体镌刻而成的存贮介质中。
“在下不过是一介神父,造物主和卢德谦卑的仆人,如果你在寻求什么吸引眼球的刺激故事,何不把那些存储空间留给你此行真正的目的呢,我的孩子?”
神父笑着,给我端上了一杯热茶。
“谢谢,不过,作为红色救赎号(Red Redemption)上的随舰牧师,我想您一定有着不少精彩的故事能够告诉我——”我往茶杯里吹了点,啜饮了一小口,即使品茶并不是我的爱好,也能察觉到这杯令人赏心悦目的清澈液体的美味,“——毕竟,你那天也在场,不是吗?对了,茶真的很好喝,多谢款待。”
“啊,卢德在上,这难道不就像朝圣者之路里的一环般吗?一个被舰队抛弃的老兵?”神父的笑容转瞬即逝,“事先声明,教会可没有抛弃我,我也没有毁容或者得辐射病,告诉我,孩子,是什么出卖了我?”
“虽然你黝黑的肤色让我一开始没察觉到,但只要看的仔细点,还是能找到旧式太空服头盔颈环因为隔热设计缺陷留下的烫伤痕迹,你的步态和动作也是习惯了在没有模拟重力的旧式太空船上移动的证据……但这些都只是猜测罢了,况且你也说过,自己在巡洋舰上当过随军牧师,不过,真正决定性的证据就在那里——”我指向了神父背后的墙壁,还有上面挂着的十字架,“R.R. C213,虽然肉眼的确很难在没有凑近看的情况下发现那些字样,但光场捕捉器可是不会说谎的。角落里的那个相框里的臂章,卢德骑士团的徽记,还有……”
“啧,你可算是咄咄逼人啊,记者小姐。”兰伯特牧师有些无可奈何地将手放到了膝盖上,“你也知道,我只是个退了休的老兵,如今乐得过着自己的清净日子,照看着这所教会和羔羊们的灵魂,还有这可怜村子里唯一的一座水力发电机——我可不想成为某个花里胡哨的全息小报特别报道附页边栏里的一个化名,还附带一张用海苔条遮住眼睛的模糊照片……”
“请您放心,神父先生,《国王号角报》是一家历史悠久,享有盛誉,在维护星区的新闻自由和出版自由方面都做出了不懈努力的,受读者尊重的报社,我们完全尊重受访者的隐私和故事是否被忠实呈现,我向您保证……”
“啊,真是该死,原谅我,卢德……还有小姐,我只是——”牧师有些释然地叹了口气,“好吧,真是该死——啊,卢德原谅我,这是今天第二次了……好吧,看来你的决心和卢德本人相比也不会逊色,如果我再不配合,就实在是有些不懂察言观色了,是吗?罗宾森小姐?毕竟,你大老远的转乘了那么多太空梭,还用了一张二手护照,可不是来我这儿吃闭门羹的,对吧。”
“我可以把这视为您同意接受采访了吗?”我不自觉地露出了有些得意的微笑,将手放到了全息记录仪的录像按钮上。虽然眼前的神父不是我原本的采访对象,但一点路上白白捡来的额外收获,收进口袋总不会吃亏。
“好吧,卢德在上,让我们快点完事儿吧!”老牧师将手肘撑在了膝盖上,端起小杯中凉到温度正好的绿茶,润了润嗓子,“虽然过去这么多年了,但那天发生的事——不,是那两天,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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